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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浮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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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浮雲變

蜀中。

萬丈深淵之下,十年生死茫茫。

瘴氣縱橫,別說人跡罕至,縱是動物也難覓蹤影。

這樣的地方,要找一個人的屍體談何容易?縱然有,豈非早已粉身碎骨?

三個晝夜。

言期站在高石之上,面上卻並無期望落空的愁色。

“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她問陸小鳳。

陸小鳳搖頭,避毒的藥丸已經所剩無幾,他已經明顯感到瘴氣的侵襲,頭腦有些昏沈。

否則他一定會註意到,同樣在瘴氣中度過三日的言期,黝黑明亮的眼,和比他還清醒的神態。

“走吧。”

還沒等陸小鳳醞釀出安慰,她就果斷提議離開崖底。他們帶的幹糧不足以在崖底支撐度過更漫長的時間。

即使她可以,陸小鳳也不行。

只離開前,她眼底忽明忽暗,望著某個方向,攥了攥掌心。

陸小鳳松了口氣,言期這兩日總算不比剛從崖底回來時的神色郁郁,走街串巷天天不著家地玩。

“到底還是孩子心性。”陸小鳳把玩累了睡著的小丫頭背回客棧安置好,想到峨嵋那邊聽聞獨孤一鶴近日閉關不出,提著的心這才徹底落下。

他自然不可能成天守著言期,畢竟他像她那麽大的時候,最不喜人管束。

十七歲的陸小鳳風流蘊藉,心軟多情,在江湖中已有不少紅顏知己。

他掏出袖襟裏存著的玉佩微微摩挲,腦海裏浮起不久前在關中遇到的那個毫不掩飾對自己傾心的唐門少女。

“陸小鳳。”

乍聞人聲,他收了玉佩,擡頭卻見到一個熟面孔,訝道:“鶯語,你怎麽在這?”

“呆子,我可不是專門為你來的。”女子雖這麽說,卻難掩驚喜之色,美目流轉脈脈含情。

陸小鳳摸了摸鼻子,剛要說話。耳邊又一道嬌俏的女聲傳來:“陸大哥!”

竟是路過此地的唐璇。奇怪,她怎麽會知道自己在這裏?

“璇兒。”

“她是誰?”

“她是誰?”

一個是柔若無骨的洛陽牡丹,一個是嬌俏動人的蜀中玫瑰,陸小鳳身居其中,仿佛嗅到空氣中彌漫的一股淡淡火藥味。

他摸了摸鼻子,風流如他,還不擅處理紅顏知己間的爭風吃醋,一時不由頭大如鬥。

見越來越多人的目光聚集於此,想到此番來蜀地不便引人註意,他急中生智,指著某處道:“那是什麽?”

兩位佳人楞神側目,回頭時只見到陸小鳳落跑的背影。

“你給我站住!”兩人不約而同道。說完,不悅地彼此冷哼一聲齊齊追了上去。

他前腳剛走,他以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言期在客棧邊門處拿錢打點了幫她給唐門報信的某個小乞丐,背著手往外揚長而去。

———

崖底。

一個身量不高的緋衣身影。負長刀,眼底黑氣湧動,耳邊隱隱傳來遙遠的呼喊。

這呼喊仿佛自地底傳來,落在她耳膜形成尖厲的嘯鳴,挾千軍萬馬之勢,將她裹挾著往一處推。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她的眼前劃過秦陵山河,古戰場英靈有如自八方匯聚。

這裏是古阿房宮的遺址。

傳說阿房宮堆砌著秦皇自六國搜集的至高珍寶,汗牛充棟,後為楚軍付之一炬。

可九州九道,早已不見秦皇。這裏的一切與自己有什麽相關?為什麽只有她能聽到這些莫名其妙的聲音?陸小鳳就完全聽不到?

她被一股陌生的力量推向前。額角淌下冷汗,沾濕眉眼。

血脈裏游走的力量瘋狂叫囂著要突破後天人為設下的桎梏。

她幾乎無法站直身軀。

向前撲倒的上一秒,她抽刀紮向身前的土地,不妨刀身劃傷掌心,血洇濕一抔土。

這個動作卻仿佛打開了什麽開關,引蒼山為之震顫。

一股力量順著刀身源源不斷湧向體內,又像是和原本就在身體裏的某股力量呼應。她試圖停下而不能,悶哼一聲,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蜀地常發生地動,此事並不罕見。只這一次地動發生在一個峨嵋中的部分元老極為熟悉的地點。

“十年了。”

原本閉關的獨孤一鶴驟然睜開眼,眼底劃過一道精光。

而好不容易擺脫兩位佳人的陸小鳳,驟然感到大地震顫,不知怎的眉心一跳。

———

言期緩緩睜開沈重的眼皮,昏黃的火光在洞穴內跳躍,映照出四周濕漉漉的巖壁。

四肢被鎖,無法動彈。空氣中彌漫著草藥和腐爛的氣味。角落裏壘起一片森白,不知是人還是野獸的骸骨。

這崖底竟然有人跡?

渾不覺自己身陷囹圄,她若有所思。

“你終於醒了。”一陣沙啞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她擡頭望去,不遠處站著一個一襲灰袍的男子,身形佝僂,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右腿空蕩,缺了一條腿。

他的臉孔上布滿坑坑窪窪的燒灼痕跡,兩只眼中只有右眼轉動,深陷的左眼框只一顆露出眼白的慘白眼球。此刻他盯著言期,眼裏泛起一股奇異的狂熱。

異常細長的手指,指甲鋒利如鉤,劃過她的臉頰帶起一股尖銳的疼痛,她冷冷註視著他,不妨對方嘴角掛著一抹病態笑,嘗了嘗指上她的血,露出一臉陶醉的神情。

她隱隱作嘔,心底暗罵,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招惹上的這麽個變態。

“你誰?”

“江湖中人叫我鬼醫藥不救。你這個年紀,總應該聽家中長輩說起過我的名號。”

鬼醫從來不醫人,他善於制作藥人。是個以人體為藥引,以痛苦為樂的惡人。在蜀中,鬼醫之名,能止小兒夜啼。

久居大漠的言期當然不認識什麽鬼醫,她笑嘻嘻道:“沒聽說過。”

“也就眼下,你還笑得出來。”他詭異地笑,手心攤開伸向身側勾了勾手。

順著他的手勢,言期詫異地看向一旁。這鬼地方居然還有其他活人?

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雙腳上鎖著鎖鏈,身體像是經過特殊藥物的改造,透出一股非人的僵硬。眼神麻木,臉色慘白,似乎因為懼怕,舉過頭頂的雙手輕輕顫抖,他順服地獻上剛剛煉好的匕首。

這是一個藥人。

“總算做了件不錯的事。在我制藥的時候,給我撿了這麽個小東西回來。”拍了拍藥人的頭,灰袍男子比了比手上的匕首,露出個滿意的笑。只他一笑,牽動臉上疤痕,更顯得詭異恐怖:

“老夫困在這崖底這些年,難得見到一個活人,偏還有雙這麽漂亮的眼睛。”

“你去,把她的眼睛挖出來給我。”灰袍男子把匕首丟在地上,吩咐身邊的藥人青年。

“動作快點!”見藥人動作遲緩,灰袍人朝他重重踹了一記窩心腳。

似乎已經習慣了被這麽對待,藥人踉蹌起身,握著匕首木然地朝言期走近。

看來除了自己,藥人之前撿到的都是些死人。眼角餘光劃向角落骸骨,她篤定地想。

這些人中,會不會有當年墜崖的那位故人?

“走。”極輕微的一道氣聲,幾乎被柴火的嗶剝聲掩蓋——

誰在說話?

言期微怔,驚覺藥人已經走到自己面前,她註意到他唇角微微開闔,原本一片木然的眼裏閃過掙紮的神色。

他舉起匕首,毅然向下揮落,卻是劈開她身上的繩索。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一眨眼之間,縱使是鬼醫也沒料到這一息驚變。

一瞬的怔楞後是滅頂的怒火。

鬼醫大喝一聲,洞穴中飄蕩起詭異的笛聲,潛伏在暗處的蛇蟲聽到召喚,轉瞬之間仿佛傾巢而出,阻斷了洞穴出口的必經之路!

而受到笛聲侵襲神智的藥人痛苦地跪倒在地,蜷縮著發出淒厲慘叫!

言期第一時間試圖運功,可丹田空蕩,義父教自己的武功內力根本運轉不出分毫。

怎麽會這樣!

她想到自己醒來時嘴裏的苦味。不好,一定是那不人不鬼的家夥給自己餵過什麽東西!

“哈哈哈哈哈,別白費力氣了。你縱使神功蓋世,被餵了化功散,也只能是個廢人。”

鬼醫大笑。縱然眼前少女不過小小年紀發現時身上負了傷,看著構不成威脅,可他一貫謹慎。這謹慎,讓他無數次從致命的危險中逃脫。

今日也是如此。

“放心。在殺你之前,我會先料理我養的這不聽話的畜生。剛好,再把你做成新的藥人。”

他陰惻惻地咧嘴一笑,撿起落在地上的匕首,一邊繼續吹著竹笛,一邊朝在地上痛地打滾的青年走去。

她咬牙起身去攔,被驟然一股氣勁打向巖壁,身體撞飛發出悶響,驟然又滾落到累累白骨旁,她生生嘔出一口血。

這看似隨意的一擊,非她數年功力可及。此時她才驚覺,剛才一直以來都小看了這個老頭的實力。

“小丫頭你是不是以為,老夫只是個不良於行的廢人。天真!不過這不怪你,”嘶啞的嗓音在洞穴裏低低回蕩:“老夫好奇的是,你這畜生明明知道,為何還要忤逆行事?莫非突然不想活了?”

“那老夫只能成全你了。”

銀針將要刺下,言期捂著傷口坐起,不顧周遭毒蛇嘶嘶吐信,急道:“別殺他!”

她心念急轉,一口氣道:“莫非你想到死都被困在這崖底?我告訴你如何離開這裏,但只有他活著,否則沒人能背你上去。”

鬼醫手下動作一停,似是認真思索著她的建議:“小丫頭莫不是誆騙老夫。我在這崖底困了那麽多年,可從沒發現過有這樣的路。”

“這崖底瘴氣天然,日日變幻,你沒發現,不代表沒有。”

“這樣說來,你倆的命老夫暫且還都得留著了。”

“你也說了,只是暫且。”她硬著頭皮道:“前輩武功高絕,眼下既為刀俎,不急在一時。又能有什麽損失?”

“似乎有點道理。”鬼醫點了點頭,她剛要松一口氣,卻見他手中銀針驟然下落,刺入藥人命門。

“不要!”只見藥人身體猛地一顫,接著緩緩抽搐了幾下,癱軟下來,眼中的火焰驟然熄滅的同時,劃過一陣清明解脫之色,他看著她,眼裏露出釋然和懷念,嘴張張合合,她聽到一聲極輕極淺的呢喃——

“表哥。”

“嘖,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確實該換一個了。”鬼醫嫌棄地將腳邊的青年一腳踢開,他落在白骨堆旁,闔著眼,無聲無息。

卻不知驟聞這個稱謂的言期瞳孔微縮,心神巨震。

“這墓碑上刻的名字,義父,我好像沒見過這人。”

“柳垂江,是我的表弟。他死的時候,不過才十二歲。”

“他是怎麽死的?”

“他……不願我受峨嵋威脅,跳崖自戕。玉顏兒,他救過我,還有你。”

言醉帶著痛意的嘆猶在耳畔。

他認不出自己,可他一定看到自己穿著紅衣,用刀。他以為是表哥來救他了。

可她不是言醉。言醉以為他死了,他為他立了碑,時常憑吊。

原來他沒有死,可……可她剛剛得知他的身份,尚來不及與他相認,就親眼見他再次折戟在自己面前。

因為她不夠強,她輕敵,她無能。

她怔怔看著他倒落的地方,悔恨如螞蟻啃噬心臟,五指深陷掌心,指節因用力過猛而隱隱發白。她垂著眸,額前碎發遮蔽,在鬼醫看不到的地方,眼底黑氣洶湧肆虐。

“看來挖眼睛這事,只能老夫勉為其難親自動手了。”

坐臥在角落的言期似已了無生意,鬼醫揚起一抹病態的笑,俯身,匕首徐徐挑起她的下巴。

下一秒,看清她眼睛的一剎,他的笑意僵在嘴角。

行色匆匆的陸小鳳幾乎是與那些暗中潛至的人一起聽到不遠處傳來的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

潛至的一行人距離更近,按理說,他們應該更快。可陸小鳳的身法更快。

只差須臾!

見到陸小鳳落在洞穴處的身影,領頭之人揮手叫停,一行人隱蔽氣息蟄伏於不遠處。

就在陸小鳳擡腳朝洞穴走去的同時,一片血霧裏走出來一個渾身浴血的緋衣刀客,額角破了個口子,還有血在不停向下滲出,臉上塵土與血跡斑駁交織,難以辨認容貌。

長刀緊握在手中,形成谷底唯一刺目的的反光,刀尖不斷向下淌著血。

她的身上勉強背著一個比自己高大得多的青年。身上的重量分明讓她不堪重負,可脊背依然挺直,如松柏臨風。

陸小鳳緊緊抿著嘴,心中五味雜陳,有對她獨斷專行的惱,亦有見她傷勢慘重的憐。若不是他及時發現……

見她步伐艱難,他不再猶豫,疾步上前,幫她分擔掉身上的重量。她整個人頃刻脫力後仰,被陸小鳳一手托住背。

離得近了,目光快速掃過她周身,確認大部分的血都不是她的,陸小鳳才終於松了口氣。

“我不過走開一會兒,你怎麽就能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他無奈嘆了口氣,故作輕松。

“這就是你要找的人?”陸小鳳敏銳地問。

她點了點頭,咽下嘴裏翻湧的血氣,不知從哪裏掏出一瓶藥整瓶倒進嘴裏,“撕拉”一聲扯了塊勉強還算幹凈的襯布止了血。

“走,先上山再說。”

“你……”陸小鳳皺眉欲言又止,見她雖身形踉蹌,卻悶著頭不管不顧地向前走,心知勸不動,只得認命般背起不知是死是活的青年,緊隨其後。

直到人影消失,隱於暗處的幾人才露了身形。

“鬼醫死了,死狀……不成人形。”

“他已盡了他的用處,不算枉死。”領頭之人淡淡道。

他看向人影消失之處,眼裏露出奇異興奮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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